毫无疑问，一个优秀的老师应该是自己情绪的主人，或者说，他是自己情绪的有效管理者。
许多老师是通过读拙著《爱心与教育》了解我的，一些老师对我说，读这本书的时候他们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在外讲学，我也常常讲起我和学生的情感故事，这些故事也让不少老师热泪盈眶。于是，在许多老师心目中，李老师是一位富有爱心，对学生和蔼可亲，不会滥用情绪，至少不会对学生发火的老师。
我有爱心不假，对学生也和蔼可亲，但对学生发火可不止一次两次。
刚工作的时候，因为有一个犯错误的小姑娘不但不接受我批评，反而还顶撞我，我恼羞成怒，骂她：“脸皮太厚！”第一次教高一时，我带着学生排练歌咏节目，领唱的女生却闹情绪不唱了，耐心劝说无效后，我一怒之下，呵斥道：“不唱就给我滚出去！”我还因为一个学生作弊，而在班上对他大发雷霆……我为此苦恼，也真诚地想改正。于是在我班的班规中，有一条对我规定：“每个月发火不得超过一次，否则独自罚扫教室一天。”正是在多次被罚扫教室之后，我在学生面前发火的情况才渐渐少了，而这已经是工作至少二十年以后。
教师的教育工作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脑力劳动，伴随的是思想和情感，以及喜怒哀乐的情绪。从理论上说，饱满的热情、愉悦的心态和稳定的情绪当然有助于我们教育目标的达成。但人不是机器，控制自己的精神情绪不可能像开关水龙头一样随心所欲、收放自如。即使涵养极佳的人，也可能有失态的时候。可以这样说，如果非要老师宠辱不惊、心止如水，喜怒不形于色，那就没人有资格当老师了。
那怎么办呢？寄希望于别人的理解、宽容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作为教师，要正确对待并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关于情绪管理，有太多的专业书籍或业余读本谈得太多。我这里仅就自己的经历谈谈自己的体会。
所谓“正确对待情绪”，就是要认识到，有时候情绪的失控并非反常，相反这是在面对某些突发情况下的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也是一种自然宣泄。甚至可以说，面对学生激烈的不良言行，发火也是教师的权利。因此，不必过于自责内疚，以免增加自己的心理负担，造成新的情绪阴影。\
就以我呵斥学生“滚出去”的那次情绪失控为例。当时全班学生都很认真地在排练，单单就是那个领唱的女孩不唱，如果是其他学生不唱也就算了，一个班少一个人的声音也不是太影响效果，但她是领唱啊，她不唱这歌就没法练了，而还有几天便要正式演出了。可以想象当时我的心情是多么着急。这是我耐心劝她无效后情绪如火山爆发的原因。事后我不是没有自责，但自责的是我不应该叫她“滚出去”，这已经不是批评了，而是侮辱她的人格；而对于发火本身，我自己就原谅了自己，因为彼时彼刻，我必须那样震怒，否则班级活动无法继续顺利进行。只是我要注意批评学生的语言。下课我找这个学生沟通，并就“滚出去”三个字向她表达了歉意，事后我很快也就释然了。
我举这个例子就想说明，有时候情绪的爆发也是一种教育方式，即我前面所说的“教师的权利”，只是不要频繁使用这份权利，更不要把对学生发火当作教育的“常规武器”。
所谓“学会调节情绪”，就是要通过转移注意力、另寻工作目标、自我劝勉等方式，尽量减少不良情绪笼罩心灵的时间，把自己郁闷或愤怒的情绪控制在一定的合理区间。当然，这也与每一个人的性格密切相关。但作为每天都会与人打交道的教师，学会调节情绪应该是一项基本能力。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心情不好就读书。当时，我捧起了苏霍姆林斯基的《帕夫雷什中学》，读到作者对自己带着学生去探险的一段描述——
少年们夏天想进行“水上旅行”——想乘船经过水库驶入大河,然后登上某个“无人烟”的岛子……我只是现在才意识到,正是我自己使他们产生了这个想法;而当时我觉得,他们产生这个念头跟我给他们讲故事无关。可是我们没有船,于是我从新学年一开始就攒钱,到了春天,我就从渔民那里买来了两条船,家长们又买了一条船,于是我们的小船队便出航了。可能有人会想,作者想借这些事例来炫耀自己特别关心孩子。不对,买船是出于我想给孩子们带来快乐,而孩子们的快乐,对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
当年这段话带给我的心灵冲击，我现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近四十年后的今天，重读这段话，我心中依然激动不已。
这说的不就是我吗？“可能有人会想,作者想借这些事例来炫耀自己特别关心孩子。不对，……孩子们的快乐,对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仿佛听到苏霍姆林斯基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怕，你没错，一点都没错！”当时，我受到的鼓舞是难以言表的，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我甚至豁出去了——批评算什么？处分算什么？大不了不入党，大不了不提干，大不了不当先进……没关系，幸福比优秀更重要！
正是有了苏霍姆林斯基给的“底气”，一直和学生保持着几十年的“摸爬滚打”，直到退休。而且，既然已经“豁出去”了，所以后来我虽然果真没被发展入党，没被提干，没当先进，但却再也没有为此郁闷过。
当然，教师的消极情绪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来自面对学生犯错时气急败坏的发泄，即使学生不“惹”我们，职业本身也会给我们造成许多“不快”，比如因经验不足而导致的带班和上课的种种困难，尤其是在中高考压力下，许多年轻教师一心扑在工作上，早出晚归，最后也不一定能够有预想的成果。另外，还有来自各种人际关系的困惑甚至伤害：因工作突出而被同行嫉妒中伤，毫无过错却被家长恶意举报，有时候甚至被领导误解……这些都会让我们心里低落的情绪“垃圾”成堆。
除了家长的恶意举报，上面说的那些情况我年轻时都遇到过，也因此而闷闷不乐，憋屈得慌。正是通过读书，开阔了自己的视野，慢慢适应了环境，尤其是学会了与人沟通，自我感觉周围环境对自己越来越友好。这里，我不得不提到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卡耐基著作对我的影响，他特别注重人的社会交往与人际沟通，而这恰恰是我的不足。后来，我又阅读了有关社会情绪能力的书，更觉得“社会情绪能力”应该是一名教师必备的素养。“社会情绪能力”是自我认知、人际交往、情绪管理、自信心、自控力、耐挫力、同理心等的综合，是一个人走向社会最为重要的能力，而情绪管理和人际关系管理是其中最重要的技能。多理解，多沟通，多共情……才能够为自己撑起一片广阔的精神空间。“空长灭征鸟，水阔无还舟。”不是天空没有飞鸟，而是晴空万里，辽阔无边，一两只鸟简直微不足道；不是水面没有船只，而是烟波浩渺，水天一色，一两只船也就微乎其微了。这是胸襟，也是心态。
如果教师对职业的认识达到了这个高度，那么教育带给我们的一切——无论正面的心境还是负面的情绪，都是自己的，与别人无关，因而这一切都不会太影响（一点不影响似乎不可能）我们的教育心态与行为，更不会太挫伤我们对孩子的爱和对教育理想的追求。因为我们已经将教育与自己生命融为一体了。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也许，到了这个时候，苏东坡这一千古名句能够治愈你无法左右的情绪。
2022年11月19日
